第21章 契约（1 / 1）

“我终于抓到你了，小老鼠。”夫人将声音压到又低又沉，她走过去，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跟伯爵大人吵闹，而是找了个椅子坐下，跟他隔了相当的距离，同样面朝墙壁沉默不语，气氛就这样僵持着。

好在没过几分钟，就有人支撑不住了，他转过身，依旧坐着，以一种比蜗牛更缓慢的速度向夫人的方向挪动了，虽然只是挪动了一点点。

“你，你来找我做什么……”伯爵大人开口了，声音干涩，带着一种试图责备却又底气不足的虚弱，最后化作一连串沉重的叹息。

“玛利亚，你跟我都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，现在都在神主的见证下，与旁人结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婚姻，不能再跟之前一样随便……”夫人没有答话，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，我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红发堆在肩头。然后，我们都确信自己听到了极力压抑的、细碎的啜泣声。“……”伯爵大人猛地转过身，他十足地慌了神，手忙脚乱地掏出胸前的手帕，几乎是扑过去，想要塞进夫人手里。

“我要死了。”夫人抬起头，她的脸上没有泪痕，也没有哭泣后的涨红，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。

她的额头和搭在椅背上的手指，看起来都冰冷异常。

她的语气平和得可怕，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。

“是你让我活不下去的……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狠决！……唉，小卷毛狗，你是多么无情地夺走了我活下去的希望。”

“不，我，我怎么会……”这下轮到伯爵大人惊慌失措了，“求求你听我解释，不要把我丢在一边……”他伸出一只手，颤抖着，试探了几次，才轻轻拉住了夫人的袖口，夫人依旧维持着那种令人心寒的平静，任由他拉着。

“我实在是迫不得已……”他的话像是柄钥匙，瞬间拧紧了夫人身体里某根发条。

她猛地抬起头，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碎裂了，她忽然暴起，动手揪住了伯爵的衣领，咬牙切齿地抬起另一只手作势要打，“你这个叛徒！为什么要拒绝我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？那封信！我写好了时间地点！我什么都准备好了！可你呢？只是用可鄙又恶心的冷漠应答，连一个字都不肯回给我！你背叛了我，背叛了你发过的誓——”

“凯瑟琳她……她有了孩子，我不能在这个时候……”伯爵大人的眼泪比她更汹涌，他原本白皙的脸已经布满了红斑，眼睛肿起来，变得像烂掉的桃子一样难看，他的双腿像从屋檐淌下的水一样迎风抖动，要不是被拎着领口，他几乎要浑身瘫软地跪倒在地，匍匐在夫人脚边向她乞求饶恕了。

“对不起……玛利亚……对不起，我罪不容恕……可是私奔……我也没料到会……我们走了，凯瑟琳和孩子怎么办？……我不能丢下她们……”

“那我呢？……你果然是个好人啊，亚沙，你体恤所有人，除了这个被你随手丢进垃圾堆的女人！”夫人的声音陡然尖锐，“我们的约定怎么办？我的死活怎么办？……你就看着我烂在那座冰冷的宅邸里，不，那就是个包裹着体面外壳的监狱，可周围所有人却告诉我那是个满是金子的天堂！”她停下来喘了口气，满身汗水，不知怎地，她的唇边逐渐浮现起一抹悲哀的笑，“看看我们的巴蒙德老爷吧，他三十多岁，满身都是油腻腻又臭的味道，脑袋更是比任何农夫都要庸俗可笑，想让他刮掉胡须、沐浴后再喷点香水、用盐清洁牙齿简直难如登天，但他的身体竟然还算硬朗，还有足够的精力折腾我，让我做他的奴隶，再生一个小奴隶……身体也被摧残的厉害，他不肯教我安生，我的双乳和下面深受折磨，最坏的时候就像有上百只毒蜂蛰刺，又肿又痛，哪怕是穿戴最细腻的丝绸也会像有沙砾摩擦……”

“天呐，简直一刻也不能再忍受！我才十五岁，到巴蒙德老死恐怕还要等三十年，我恨不得现在就亲手杀了他，再切下他引以为豪的根儿来！谁让他以为自己有这东西就能欺压我！……我恨他，我恨你，恨所有人……尤其是你的暴君爷爷！他真是死了也不安生，说不定他早就算计好，就是为了尽可能地让他的亲属们痛苦，在人间炼狱里诅咒他的灵魂……心肠恶毒的老巫师，魔鬼老混球……”

她喋喋不休的咒骂让伯爵大人像是被针刺中，浑身如发了热病似的颤抖。

他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反驳的话。

“你别这样说！……我，祖父肯定是做了他认为的最好安排……他以为这样我们就能幸福，只是要各自做出牺牲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，像这样活着？”夫人嗤笑一声，那笑声比哭还难听，“像被关在栅栏里的牲畜？拜托，亚沙，即使是牺牲，他也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宝贝亲孙，最先被牺牲的一定是不听话的红头发村姑，即使有了女儿的名头，也可以毫不犹豫地送给她压根就没见过的老家伙，而他的孙儿则可以跟年龄相仿的貌美淑女结婚……”伯爵大人张了张嘴，大概是想反驳她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。

“如果连你也不再爱我了，如果你觉得我们的感情是无法容忍的罪孽……那你现在就告诉我。”她松开他的衣领，向后搬动自己的椅子。

“只要你一句话，我回去就找个池塘，或者一把刀子，一捆绳子……还有更近的，就是那口在咱们家院子里的枯井，我只消跑出去就能一了百了，也省得你为难。”

“不！不许你说这种话！”伯爵大人又用力地抓住了她，眼泪再度从面颊滚滚淌下，于下颌处汇聚成溪流。

“我爱你……你知道的……我怎么可能不爱你……没有你，我早就……”他语无伦次，只是反复强调着“爱”。

“求求你，只要你能活下去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，神主见证，我，我可以把我的一切，哪怕是心脏都能挖给你做补偿……只要别为难到我无辜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——”

“跟我离开这里你永远做不到，是吗？”她盯着他，一字一句地问。

伯爵大人别开脸，点了点头。

夫人思索了许久，她脸上的愤恨渐渐褪去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哀。

她看着他，看了很久。

“那么，”夫人给出了她的答案。

“给我一点活下去的东西，亚沙。一点……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。”伯爵大人愣住了，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“就在这人间炼狱里，给我留一个角落。”夫人向前倾身，几乎贴着他的耳朵，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、既装腔作势又恶毒的语气，向伯爵大人发出了魔鬼的邀请函。

此时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儿，并非是那些欢爱男女的暖和还酸哄哄的味道，反倒是很幽冷，夹杂着点儿甘美，就像冷冬里的铁器表面沁出的甜味。

我陡然明白了，她已经别无所求，只是想要狠狠地报复到伯爵大人，这并非出自多么深重的仇怨，而是为了在绝望面前张牙舞爪。

为此，她会不惜一切代价。

“你的婚姻、夫人、孩子……这都没什么，我知道你的痛苦，无法挣脱……但是，亚萨利•提阿马特，你的灵魂，你的夜晚，必须分给我……就在这里，每当我回到提阿马特的城堡，又渴求你的时候，你就必须来。”伯爵大人猛地睁大了眼睛，脸上血色尽褪。

他估计是听到了这辈子所接触的最亵渎、最可怕的事情。

夫人站起身，张开双臂，用身躯缓慢地包裹住了他。

“我现在就需要你……一个拥抱，别无他求。”这种要求听起来并不过分，所以，提阿马特伯爵只是身体僵硬了片刻，就顺从地伸出手臂搂住了夫人的脊背。

紧接着，他微弱的抗拒意志在怀中这具热乎乎的躯体里融化了，他们两个紧贴着，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，气息喷在彼此的颈窝里。

于是，就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，他们的嘴唇又专注地吻在一起，真不知道是谁率先动的手，这回荡在小房间里啧啧的动静真会教人感到害臊，我想，还好这里没有外人，我又不可能对他们说什么，只是用垂下的耳朵遮住眼睛。

“我，我得先回去，不然你的夫人估计会怀疑……”夫人挣扎地推开了她的情人，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领。

“我告诉过她我很快就会回来……等到夜里，他们都睡着后，我们再过来见面。”伯爵大人使劲地点了点头，他现在尝到了甜头，变得像得到肉骨头的小狗一样乖顺又盲目，对接下来发生事情的期许多过了忌惮，尽管神色中依旧有挥之不去的忧虑，但他还是两眼发亮地目送着送着夫人离开。

夫人再度跑回客厅，回到她做针线活的地方，凯特夫人依然在不紧不慢地绣花，见自己的女友回来，她抬了抬眼皮，有些漫不经心地问，“巴蒙德夫人，您找到彩线了没？”

“找到了，费了我好一番功夫，这东西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，可真是难找。”夫人从袖口里掏出她早就藏起来的线卷。“您别见怪。”

……

时间到了晚上，其他人都睡了，我确信两对夫妻的卧房里只有鼾声和规律的呼吸声。

在黑暗里，夫人忽地睁开眼睛，她慢慢地从床榻坐直身体，伸手轻轻地碰了碰睡在她身边的巴蒙德老爷——他睡得正香呢，气道里发出的鼾声几乎能将屋顶吊灯的积灰震落下来。

夫人似乎因此稍稍放心了些，她的动作也因此变得快了不少。

她蹬好提前藏在床下的软底便鞋，在睡袍外搭了条厚披肩，就走到门边拉开门闩——她在熄灯前特地主动过来关门，提前在门闩底下垫好了块棉布，防止开门时发出过大的动静。

她就这样顺利地推开卧房的门，一边猫着腰，一边伸手摸着墙壁，赶赴自己的幽会去了。

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，尽量也把脚步放轻，该说我有些羡慕那些猫儿吗，他们的足底有能吃掉声音的肉垫。

不过好在没有人忽然出现抓住我们，只是偶尔有负责巡夜和烧炉子的仆人经过，每当我捕捉到他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，就会轻轻咬住夫人的衣摆，让她停下来等候安全的时机。

夫人回到了密室，这里已经点了灯，火光透过糊着灰尘与凝固煤油颗粒的玻璃罩更显昏暗，提阿马特伯爵坐在床上，面朝门，等候着她的到来，他同样只是穿着睡袍，光脚上只有皮拖鞋，斗篷丢在旁边。

我听到他的牙齿正在打颤，眼睛里的神采更是吓人，又亢奋又惊惧，闪烁着疑似疯癫的神色，简直像是发了热病……我想这恐怕是因为伯爵大人是头一回在自己家里做贼。

相比之下，夫人倒是还算镇定，她关上门，吩咐我蹲在门边看守，再垂着头快步走向了伯爵大人，只穿着睡袍，露出两条赤裸的胳膊。

披肩被她随手丢在灯罩表面，屋里立即就黑了。

伯爵大人最初没有动弹，任凭她紧靠着自己坐下，只是眼珠到处乱转。

他在发了会儿痴呆后忽然想起来什么，扯过毛毯，包在两人身上。

“……冷，当心生病。”夫人则回以略带讽刺意味的咯咯笑声。

“我之前还没发现过，你还真是个相当体贴的好丈夫，亚沙。”他们随后躺倒在床上，脸贴着脸，鼻尖挨着鼻尖，着魔似的抚摸着对方的面孔，又彼此久久地在黑暗里凝望，目光里像是藏着能将对方身上睡袍撕扯烂的刀子，不过他们并未如我所料的那般急赤白脸地剥去衣物，再转入交配的阶段，中间流着口水啃咬对方，发出动物的嘶吼声——毕竟人也是动物的一种，不对吗？但是他们两个中间似乎隔了道无形的墙，还得由彼此从墙洞里伸出的手牵引着，慢慢地跨越过去，明明今天下午，他们还情难自已呢，现在到了更自由的时刻，却莫名拘谨起来，连亲吻都变得小心翼翼，生怕过分炙热的鼻息会烫伤对方。

终于，有一人先翻越了那道墙，不知道是夫人还是伯爵，总之，应该是有只手钻进了衣领里，我听到衣扣解开的啪嗒声与布料轻微撕扯的动静，还有夫人压低嗓音的叹息……约莫一刻钟后，他们两个就满身汗水地拥有了对方，再脱力地将自己重重砸向床铺，面朝着天花板紧闭着眼睛。

不过他们的嘴唇始终没有空闲，或许肉体与附着的灵魂早就筋疲力竭而亡，死在了方才的激情里，但他们的嘴还是以惊人的生命力活着，还能继续咬人跟说悄悄话哩。

他们迟迟地不提回去的事情，只是闭着眼睛躺着，手缠在一起。

天色已经微微发亮，我开始在门边来回踱步，闹出点动静来让他们注意到。

“我们得走了，否则你的妻子会察觉到……”夫人先开了口，“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讲。”

“明天你还……还需要我吗？”伯爵大人也睁开了一只眼睛，他的声音轻飘飘的，像是飞在空中的羽毛。“这段时间我可以多多地陪你……”

“不，明天就得休息。”夫人拒绝了，她翻过身，勾过鞋子，趿拉在脚上。

“别忘了我们都得应付麻烦，要是天天都让人看出睡不好……”在吻别后，他们就各自往各自的卧房去了。